错落无声，谁赢了那场博弈

执子，思忖；落子，无声。那一场博弈究竟孰胜孰负？

又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去年埋下的桂花酒也已是开封时分。每年的此时，都应是和棋之后的把酒言欢。如今的七日之约已去半数，而他，依旧未到，留他一人月下独酌。

“举杯 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望着月下孤影摇曳，他苦笑。古人竟欺骗了我，月不饮，影不随，明明只我一人。迷晕中，他沉沉睡去，手中的酒壶跌落，摔碎一地青花瓷，散着桂花的淡雅、酒的醇香。

待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被酒打湿的衣衫已然干涸，却留下一圈浅浅的痕迹。他睁眼，忽得发现身边多了一人。

“你醒了－－”

“你来了－－”

两人竟同时说出，不禁相视一眼，敞怀而笑。

“走，下棋！今日定赢了你。”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手在身旁少年肩膀上一搭，便要把他提起。

“今年先喝酒，后下棋。”少年起手又拽他回树下。偶然看见衣角酒曾晕开的浅痕，不禁莞尔:“瞧你想我想得泪湿了衣衫，还不先陪我喝两盅。”

他侧身一拳捶在少年肩上，并不解释，“臭小子，为何今日才到？”

“自是有事耽搁了。”少年浅笑，不再言语，又是一杯入喉。

“你的身手我还不清楚？你若执意要走，自是无人能留。” 他又寻来一壶，闷头喝了起来。是啊，他若要走，也只有一人能留住吧，就如十五年前。少年凝眉苦笑，其实昨日黄昏他就到了，只是他一直未曾察觉。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他倚树轻唱，然，少年神色却无一丝变化。

许久，他轻叹：“若我那薄命的弟弟还在，应与你一般大小了。”

少年的心攸得漏去一拍，转瞬又恢复常态：“那我唤你一声哥哥可好？”

“也好，我本就年长你六岁。”他开怀一笑，便寻一酒杯斟满举起：“敬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少年举杯，碰后便一饮而尽。眼里闪过的一丝凄然，贮藏在眼角。“想我年幼时的哥哥，丢下我一人走了，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少年装做苦笑，又是一杯喝尽。

不知喝了多久，只见桂花酒一坛坛空了下去，两人举杯的手越来越不稳。

“哥，说说你薄命的弟弟吧，他怎么走的？”少年白皙的脸已然通红，宛如夕阳时的云彩。

他放下酒壶，迷醉的双眼盯着少年道：“你俩长得还真有点像，呵呵。”他又靠在树上，“他被我杀了。因为他的棋艺比我好，因为有他在就没人注意到我，因为他才是围棋天才。”说到后面，他几乎是在咆哮。

“那若我赢了，你也会杀我是么，哥？”少年的眼里尽是冷漠，十二年了，为何他还是不知悔改？

他猛地一颤，回首看向少年。不禁摇了摇头：“不会的，杀了他以后我就后悔了，否则我也不会十二年不曾走出这山谷。”他无奈，日落星沉，曾经已埋入沧海，后悔又有何用？

酒，杯杯入肚；愁，丝丝牵心。今夜，月似乎亮的诡异，白的惨淡。沉醉在香甜的酒中，梦。醒着的时候，又何尝不想这样沉醉，忘却烦恼，忘却前尘，忘却往事，只记得自己。

这一醉，便是一天。翌日傍晚，二人才逐渐转醒。望星洒夜幕，相视飘向不远处的棋边。

醉前的烦恼，消逝在梦中，随酒意消散。唯那破碎的酒壶和那散落的酒具，在月光下吐着光芒，见证曾发生的一切。然，若没了那些器物，过往的一切又如何记得？像十二年前的妒忌，在岁月的侵蚀下，还能知晓什么？

“还是我先到一步，哈哈。”他挥手向棋盘一扫，一枚黑子落入去年的残棋上，随手又带走一片白子。

去年的棋未完，在七日之内，便留这一局残棋待今日破去。

有月光洒落，照这一局棋明亮如昼。

“输又如何？赢又如何？哥，你看得太重，不过是一局棋罢了。”少年浅笑，白子落入生点，救活一圈白子。“人有时就像那棋子，孤零零的等待救援。”

他挥手，又一枚棋落入棋盘，“人有时也像这子，争那一口气而活。”

棋愈下愈疾，执子，思忖；落子，无声。每落一子，便惊涛骇浪，或围魏就赵，或暗渡陈仓，古家兵法被用于对奕却恰到好处。

“人生就如这棋，看似胜利在望，却因一步之差而满盘皆输。”他面露得意之色，拾起一片白子。

少年的神色未变，依旧漠然的盯着棋局。他又何尝不知方才那一步的错误，只是存心要输，又怎可能得胜？

“我输了。”少年抬头，看他，眼中藏着不舍。

“是啊，十年了，我终于赢了你。”他开心的笑着，忽略了少年眼中的悲伤。

淡淡的血腥弥漫了空气，少年的双手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手中刺入心脏的匕首显得格外刺眼。

“哥，我不恨你，要好好的着。”一抹笑容浮现在少年脸颊，却似乎有些狰狞。

那一瞬间，少年的声音不再如往常那般粗狂，多了些轻脆，像极了他的声音。

“你－－”他有些焦急，搂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本就是赌约，胜者生，负者死。哥，我不后悔。”少年的气息已有些混乱。

是啊，十年前不就已说好了吗？可是，不能再失去了。

他欲替他疗伤，却发现再无法运气。

“不用尝试了，你喝的那酒我放有药，一个时辰后药效消失。”少年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哥，我喜欢，就，这样，靠着你，很，温暖，像，小时候。”

“像，小时候？”他番然醒悟。其实他早就到了，把棋局换了，所以才会输。那一步也是故意走错的。可是，为什么总是在一切都发生之后才明白？

“哥，冷……”少年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他低头，却发现少年的眼已闭，沉沉的睡去，永远的睡着了。

直到最后他依旧没有恨自己，而他，却又一次失去了他。

他苦笑，这局棋他真的赢了吗？像少年说的，他将胜负看得太重，而忘却了生活。

风过，满数桂花摇曳，星星点点的飘落肩头，似埋葬遗落的前尘。

棋，仍在面前，静谧着。他，依旧抱着少年，呆呆的盯着棋盘。

那一局棋，错落无声，究竟孰胜孰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