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静默，那一场烟雨又谢了颜色。

酒落坟头，如他倾泻的泪，诉心间思念，话一曲哀伤。点点滴滴，如雨而坠，打湿了坟头的干土。

青石雕琢的墓碑上，秃秃的没了字迹，道不尽立碑人的忧愁。没有墓铭，只因怕了仇家寻到，简单的宛如埋葬的人。

又是一杯苦酒，洒在坟前的白花，碎花若雪，摇曳着宛如晨露般的酒液，一点一点若泪滚落，仿佛六月的冤屈，雪飘人间，白了这一座坟冢。

清明时节，雨纷纷而落，泪纷纷而落，悼念永睡的人。几分愁丝化做雨，多少仇恨盘踞心头。解不开的痛，就随那滴滴雨水冰凉了世界。

少年拭去眼角的泪，俊秀的脸上闪过的悲伤再次化作刚毅，隐藏在眼底。他拄剑而立，凝望墓碑，冰冷的石板仿佛记录了那一场血杀。跪了一日，腿脚已有些酸痛，依剑而站稳。一身稍有破损的龙纹祥云织锦缎衫已被打湿，衣角佩戴的饰物早已因生活所迫当去，唯有手中的影魄剑还可记载江南慕家昔日的风光。

自慕家被灭门后，已平静十年的江湖，在他的手中，再度风起云涌。翻手为云，覆手未雨，错的终归是要弥补的。“昔日仇家定葬于此，伴我幕家！”少年的眼神凛冽如冬日寒风，攥紧手中长剑。

江湖上曾出面缴灭慕家的七大杀手已全部殒命影魄剑下，如今只剩了当时的策划者，与江南慕家齐名的漠北祁家。为了一家统领江湖，祁家竟不惜付出惨痛代价偷袭慕家，那一役之后，祁家元气已伤，隐没在漠北荒原之中，江湖再鲜有动荡。

两月的快马加鞭，终于抵达漠北的孤烟城。入城后的繁华，顿时将旅途的疲惫一扫而过，然，他并不是赏玩于此。家仇未报，又怎有闲心游耍。

慕沽月寻一处破旧酒家而入，要了一壶美酒独酌。终日的奔波，囊中已然羞涩，却因心底深深的仇恨而无法安心生活。

日落西沉，天空渐次昏暗，些许商铺已开始打烊。街道的行人已稀少若可见星辰，只余少许人儿正匆匆往家赶，为家里那桌上一碟小菜一壶清茗。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追魂影魄，暮归期始。”邻座的少年似不经意说出，浅尝一口美酒，望向沽月，玩味的观赏他脸上的表情。

沽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未理，回过头继续斟酒，并不做声。

少年自是看出沽月眼中的神色，右手轻翻，一柄短刀落入手中。刀呈金色，柄有花纹且繁复，似镌刻着“慕”字，周有十三片龙鳞环绕。短刀宛如游龙静静躺在那纤长的手上，似酣睡着，不问周围的动荡。

短刀一出，沽月的眼神再度变换，起身而质问：“何来此刀？”

少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回手将刀收入袖中，道：“可否与在下同游祁府？”眼里自信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知道，沽月终会同意。

沽月并未言语，身影一闪而至少年身侧，劈手便夺他袖中短刀。少年手腕向下轻搭，似无意躲了过去，却又忽的向上一翻，扣住沽月手腕，轻笑：“公子为何不信呢？”眼底神色玩味的看着沽月，心底已然自
信，便不再过多的言语。

“慕家的金鳞刀为何在你手中？”沽月抽出少年扣住的手，冷眼相望。虽是随手探出，却不动声色的躲过，并将他制住，如此功夫，可算是翘首了吧。如此这般，需谨慎而为了。

初来这陌生城市，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并不想在刺杀祁府前弄出太大的动静，便任由短刀藏于少年袖中。然失踪十年的金鳞刀再显眼前，他却是再坐立不住。十年前，随江南慕家一同隐没江湖的那一众人与那些名震江湖的武器就仿佛石沉大海，再不见踪影。

少年浅笑，随手一招，十三柄短刀现于手中，金光闪烁，竟有些耀眼。此时，沽月已有些惊愕，险些呼出。金鳞十三刀竟悉数在他手中，沽月脸色凝重，便与少年同座。那曾是沽月叔父成名武器，如今却在现于眼前，心底惊讶已难以言表了。

少年见沽月入座，便收起短刀，道：“可是相信了在下？”少年自是明白这短刀的意义，故亮出让沽月一见，为更好商量。

“先解释了这些刀的来历。”沽月手不离剑，谨慎的望着少年。此人若为敌，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了。沽月有些后悔的望着少年，等待他的答复。

少年似乎并不介意，品了一口酒道：“何不问我名姓？”遂自顾自的说起，“在下名曰楚均，江湖中多有人听闻。”他并不在看沽月，竟一人举杯而饮，仿佛身周屋内，他一人独酌。

沽月又是一惊，自十年前慕家祁府相继退出江湖，他可谓是中原武林第一人了，又岂止是听过。

“如果没错的话，追魂剑也在你手中吧，若想要影魄，直接抢好了，何必废话。”沽月脸色瞬变，持剑而刺，一剑挽出千百朵剑花，开得玲珑，刺向楚均周身。楚均只随意向后一退，便退出了那千变万化之势。

刀光熄了，剑影残了，楚均手似随意伸出，扣住沽月的腕儿，动坦不得。

楚均微笑，摇头：“我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不过，我能让你甘心送我。”

见沽月欲反驳，楚均继续说道：“我若助你灭了祁家，寻回你胞弟，你便送我罢。”

沽月惊愕。条件已是丰厚，再想不出拒绝之理。先不说祁家实力他二人很难动摇，单是他那年走失的胞弟慕白就难以寻回。

沽月眼神流露出迟疑，却应了他的要求。祁家覆灭，家仇便报，这一把家传之剑是否在手又如何？儿时兄弟可团圆，有了亲人，放下那江湖恩怨，做一个简单的人也好。

三天后的午夜，沽月斜倚祁府门前的银杏，等候。

夜已漆黑，月已隐匿，府中的人也应已入梦。远处的巷弄，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出。伴着寂静的夜，无声无息的临近。

“可以开始了吗？”沽月对着楚均的方向轻问。

“开始吧。”楚均淡然点头道。

两丈的院墙仿佛平地，两人一跃而过，分左右两路暗杀。府内已是一片寂静，却静的有些诡异，甚至到了虫鸣的声音。

庭院深深，不久便有血腥弥漫。然而前院是下人居住的地方，这十年，祁府也不景气吧。偌大的府邸只有
少数的奴仆。片刻功夫，沽月已抵达后院。

近了，有打斗的声音传出。人不多，却都是高手。虽然对楚均无法造成伤害，然想击杀他们却也很难。

见沽月来了，楚均仿佛少了顾忌，忽得跃起，手腕迅速抖动，袖间金光连闪，十三柄短刀无一例外的刺中
周围的人。追魂剑同时向下轻挑，拨乱剩余众人的剑势。

“你的对手是我。”一个俊秀的少年挡住了闪身援助楚均的沽月。

眼角眉梢，酷似的容颜令沽月神态片刻的恍惚。那是深埋心底的容貌，既是烧作灰烬，融作泥浆，却依旧清晰记得。

“噗－”未及时躲过少年刺来的剑，沽月左臂溅出一捧血花。忘不掉那剑下流淌的鲜血蜿蜒成河，忘不掉那剑下苦苦的哀求此起彼伏，忘不掉那一张张熟悉的音容笑貌瞬间消散眼前，如今，那心底一遍遍回忆的
容颜再现眼前，心儿乱了，在生死间失守，却险些再永隔黄泉彼岸。

“你是？”沽月有些兴奋，紧盯着面前的少年，下意识的挥剑抵挡他的剑招。“慕白？你是慕白。”

又一剑擦破沽月的肩膀，少年冷笑，“我叫祁湖。”慕白，好遥远的名字，却又是那般的熟悉，似与它牵绊多年，然却记忆不得。祁湖真是我真名姓？他也乱了，剑势也随之而变，失去了章法。

沽月突得一愣，少年趁机刺向沽月腹部。

待发现是已失去了躲避的机会，沽月脸色未变，左手攥住刺入的剑。有血顺着左手跌落，然沽月仿佛并未
感觉到痛，右手弃剑，箍住少年的左肩。“你是慕白啊，你看看我，我是你哥啊！”那般日思夜想的情
感，却在生死之间汹涌，你说的永远该如何实现？

少年的肩膀被沽月攥的有些疼痛，眉毛微皱，抬眼望着沽月。仿佛过了很久，沽月感觉左手中握着的剑落了，再次划破他的左手，跌落。眼中的深情许是融化了心底的坚冰，遗忘的记忆再次拾起，却记起儿时熟稔的容颜。

“哥－”少年松开手中的剑，抱住沽月，眼中似闪着泪光。我们说过的不离不弃，却为何如此经不起波澜？

“你想起来了？终于想。。。”沽月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以为终于找回的亲情，却又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不知何时，少年手中多出一柄匕首，刺入沽月背脊。挂在脸颊的泪光，闪闪动人，迷惑了心。

“为什么？”沽月不甘心的问道。他以为，那一瞬间，他是幸福的，然而幸福却总是宛若烟花，绚烂片刻，却又残忍的凋谢，不留下任何印记。

少年推开沽月，冷漠地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你是我哥？你太天真了。那不过是杀你的手段而已。”

那不过是杀你的手段。多么残忍的语句，仿佛利剑穿透已然伤透的心。

与此同时，楚均手里的剑也停歇了，和周围的人一齐走到少年的身边，玩味的注视着躺着的沽月。他如一片孤叶，飘落在无情人的手中。

“我只是想让你死在你心爱的弟弟手中，想看着你痛苦。”看着沽月的不甘，楚均不屑的解释。

后又淡淡的对少年道：“拣起影魄剑，砍掉他的头颅。”

沽月看着少年一步步的接近，绝望的想知道这一切不是真实的，然，这一切仿佛不可再逆转。事实摆在眼前，不相信又能如何。他如任人宰割的羔羊，看着屠夫持刀步步接近，却无可奈何。

少年手握着影魄剑，剑尖触碰着沽月脖颈的皮肤。身后的楚均邪恶的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沽月不甘的头颅。他的手中，已握有多少人的冤魂？他数不清，道不尽，仿佛这成了他唯一欢乐的来源。

少年的唇角流露出浅笑，眼神似乎出现了温柔。忽得又化作凌厉，一剑挥出，有鲜血顺着剑尖流转。胸前的衣衫破了，衣衫后的肌肤也划破半尺血痕。

楚均难以置信的望着周围的一切，那一剑刺破了他的肌肤，也刺穿了他苦苦经营的计谋。

沽月站了起来，“死”去的十三个人也都拔出身上的金刀，围住了他。那曾死去的人，仿佛诈尸，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给我个理由。”楚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他苦心计划的一切，他想不通为何会是这番景象，本以为胜券在握，本以为诡计得逞，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全盘皆输。

“我就是答案。”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位老人，眼神深邃，注视着楚均。那一副胸有成竹，他自叹年少的他无法做到。然，楚均却做的淋漓尽致。

“爹－”沽月欢喜的呼喊。阔别十年的重逢，心里的那一丝期盼已无法遏制。

“慕尘？没想到当初还漏了你。”楚均眼神闪过一丝惊讶，须臾却又恢复了冷漠。“可惜，你们还是留不住我的。”若没有充分的准备，他怎会孤身一人在无法信任的人群中徜徉。

没人看见楚均如何出手，三十二颗菩提珠便射向在场众人，遂有几人头破而亡。待反应过来，楚均已不见了踪影。他来若浮云，去如轻尘，来去宛若一场梦，仿佛从未存在过。

“此子定扰江湖纷争不断。”慕尘望着楚均离去的方向不禁感叹，手中的菩提化作粉尘随风而逝。

“爹，祁叔，咱们先回房吧。”沽月扶住慕尘，望着人群中的另一老人道。这一切计算，只为留住那不甘寂寞的少年，他却依旧若游鱼般溜走。

“慕少不收回这十三金鳞刀么？”一声儒软柔糯的声音叩破了沽月心扉，仿佛心底期盼许久，聆听了许久。沽月回首，黯淡的月光下，少女身着水蓝色葡萄纹绸缎衫，手握金刀立于他身后，牵引了他的心神。他知道，此生再不孤独一人了。


三月后的江南，那一座坟冢纷飞，化作漫天劫灰，四散。楚均持剑而笑，仿佛那一座坟碎替代了他的屈辱，他如那年迈的老人言语中的那样，扰江湖纷争不断。他要世界为他陪葬。

孤坟静默，那一场烟雨又谢了颜色。